文/李佑伦
壹
明天高考，远在省城上班的父亲回来了。
晚上吃过晚饭，儿子没有回房间看书，而是和父母一起坐在了沙发上。大家都没说话，父亲坐在儿子身边，看着儿子，咬牙、握拳，眼睛里满是期待和鼓励；母亲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，也看着儿子，一样地咬牙、握拳，眼睛里满是期待和鼓励。
屋子里静悄悄，落地扇呼呼转着的声音格外地响。儿子阴沉着脸，嘴唇嗫嚅，眼睛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滑动。好半天，儿子把手放在胸前，终于开口说话了：“我紧张得要命，上考场也影响发挥，干脆——”他顿了一下，觑了眼父母，直截了当地说：“……我不考了，复读，来年再争取考个好学校。”
父亲屁股一动，突地张大嘴，瞪大眼睛看着儿子，再扭头看了眼妻子。
母亲的屁股也是一动，瞪大眼，疑惑地看着儿子，再扭头看向丈夫。
儿子就读的是县重点中学，高一高二还是名列前茅，老师都看好他是“一本”的苗子，可不知怎的，高三时模拟高考，他一次比一次考得差，以近期表现，能考个二本都很悬啊。
父亲低下头，摸着脑袋，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母亲别过眼，东张西望，不知道该怎样说。还是儿子率先打破沉默：“你们放心，明年我定能考出好成绩。”
儿子的性格他们都知道，决定了的事，多说也是无益。
次日，儿子带上复习资料，说他要去图书馆复习，那里的学习氛围好。不承想，儿子偷偷地回到已经变成考场的学校，几次随着人流走到大门口又退了出来。寒窗苦读十二年，为的就是今日放手一搏，他也很不甘心啊。
儿子出门的时候，父亲也出门回省城了。
这一年高考结束，同学们都在焦急地等待分数，拿着手机整日地游戏、听歌、网上冲浪，也有人下乡避暑或海外畅游，纵情山水。母亲发现，儿子依旧每天天一亮就去了图书馆，晚上闭馆后才回家，即便是途中的公交车上，儿子也是塞着耳麦听着英语。
到底是读过一年高三的，加之自身努力，儿子复读这一年，全年级两千多人，他每次测验都高居全年级榜首，甚至和第二名拉开10-20分的距离。父亲听说了儿子的成绩，心中高兴，每月儿子月考后，他都从省城回家一趟，鼓励儿子：“加把劲，保底985，冲刺清华北大。”母亲也说：“儿子，加油，今年考重本。”
儿子不言，只轻轻一笑。
雨后 新华社 图
贰
万万想不到，又一年高考来临，历史竟重演，儿子一到模拟高考阶段就开始从“顶层”一落千丈，题目越简单，分数反倒越低。
又到高考前一天。父亲又风尘仆仆从省城赶回来。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，父亲望着烦躁得走来走去的儿子，不知所措。母亲没事找事地走出走进地忙碌着。儿子发现了母亲偷偷抹泪的小动作，突然停下了脚步，看着父亲，说：“明天的考试，我去考还是不考呢？”
“又不考？”父亲神经质地一跳，本能地扭头看向他妈妈。
“咋又不考呢？”妈妈已经跳了起来，打算朝儿子扑过去，但又理智地控制着自己。半晌，她颓然地跌进沙发，带着哭腔说：“儿啊，你这是为啥呀？”
儿子不说话，眼睛只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扫视。眼睛眨巴了半天，竟泛起潮来，而后“雨滴”就下来了：
“我上考场这事很简单，可我一考完，我们这个家就散了啊。爸爸平时都不回来，只有我高考前月考的时候你们才能见上一面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我听说好多家庭都是这样的，父母只等孩子高考后就离婚，难道你们不是这样想的？”
父亲抬头看天花板，母亲埋头看自己的鞋尖，他们不敢正视自己的儿子。
“早就听外婆说过，你们年轻时，你侬我侬，一个是非你不娶，一个是非你不嫁。为什么你们今天对面不识、形同陌路？是不是我一参加高考，表示我长大了、成人了，你们演的戏也就落幕了……”
说着说着，儿子摸出手机，翻出一张照片，照片是他小学毕业那年全家人逛动物园时拍的。有眼泪立刻滴到了手机上。
父亲起身，去看儿子手中的照片。母亲起身，也去看那张照片，用手指抹擦着手机上的泪水。
儿子，一手圈住父亲，一手圈住母亲，耸着肩：“外婆还说，当年，你们在婚礼上，曾当着那么多亲友的面起过誓——‘无论贫困或者富有，健康或者疾病，直至死亡，你都对她（他）不离不弃、忠贞不二’……你们都记不起了吗？”儿子声泪俱下，房间里的空气都在呜咽。
像突然遭遇电击，醍醐灌顶，像睡梦中的一巴掌，像阴雨连绵后忽然阳光普照……父母二人都蓦地心头一惊，再一暖，之后，他们偷偷地觑视着对方，像是想起了二人第一次相会时的场景，慢慢地两颊竟飞起了红云……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6月4日A6版
